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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2章 舊名姓

所屬書籍: 坤寧(寧安如夢)

一路從後山走回前山, 道中所見皆是山石亂崩,屍體遍地。偶然一瞥或還能見殘肢斷體,雙目不瞑。

姜雪寧雖也是上輩子死過一次的人, 可見了這般場面也不由心驚肉跳。

小寶猜出她大約懼怕這樣血腥殘忍的場面, 便走在了她的斜前方,用自己的身影將大部分殘忍的場面擋住,一路過了後山院牆。

上清觀雖為天教所佔,但道觀的基本格局卻沒有任何改變。

前面是道觀, 後面是道士們的住所。

只不過眼下早沒有什麼真正的道士,徒留下觀後許多空置的房屋。

小寶便為姜雪寧收拾了一間出來,道:「先生吩咐, 姜二姑娘便在這裡先休息吧。料想先生與張大人那邊還有話聊, 且定國公那邊的公子受傷好像也不輕,只怕暫時不能回京, 要在此地盤桓幾天了。」

他還沏了一壺茶來。

末了同外頭的人說話,甚至還帶了兩套全新的換洗衣裳來:「這是臨時著人去城中買來的衣物,劍書公子說比起京城裡時興的樣式自然差遠了, 但也只能勉強先委屈姑娘將就幾分。」

姜雪寧身上還披著謝危方才為她繫上的鶴氅, 內里嵌著一層雪貂皮,只貼著身子便暖融融一片。

她看了那兩套衣物一眼。

一套水藍一套淺紫,雖的確比不上京中那些精緻的做工, 可樣式倒也淡雅適宜, 可見是用了心挑過的。只是這衣物由謝危的人送來,於她而言,到底透出幾分古怪。

她心裡忐忑, 也笑不出來,只看向小寶道:「原來你是謝先生的人。」

小寶道:「若無內應, 先生也不敢行險。」

他說話時板著一張臉,完全不似前幾天與姜雪寧接觸時姐姐長姐姐短地叫,眼帘搭著甚至也不看她一眼,倒像是不很愉快,有些置氣的模樣。

姜雪寧於是想起清晨時。

這小孩兒在她飯菜里下了葯,讓她以看病為由離開了天教視線,交代了她到街對面客棧之中躲藏起來。可她並不想回去,在發現那永定藥鋪之事有假時,更是趕赴府衙,不惜以身犯險。

一切大約都不在謝危意料之中。

所以謝危才會那般生氣。

這小孩兒怕受命救她,可謝危若沒在客棧見著她人,只怕他也要受些責罰吧?

姜雪寧並非全無心肺之人,想起這一節來也不免為連累他人而生出幾分愧疚,可張遮所以為的永定藥鋪有接應之事是假,又實在讓她懷疑起謝危的居心。

畢竟謝危在她心目中原本就不是什麼好人。

所以心裡雖有萬般的念頭掠過,她最終也只是陷入了沉默。

小寶收拾好一應物什,又為她半掩上了窗戶,打了洗漱用的水,在屋裡生了火爐,才道:「我出去了,就在不遠處,姜二姑娘有事喚我便可。」

他退出去關上了門。

姜雪寧卻無法靜下心來休息,一閉上眼,滿腦子都是張遮與謝危的臉交疊閃過,讓她心驚肉跳。身上披著的鶴氅被她解了下來,輕輕地放在了那摺疊整齊的兩套女子的衣裙旁。雪白的緞面上半點鮮血塵土也未沾上,倒與它的主人一般,有種高高佇立在雲霄上俯瞰眾生似的孤高冷漠。

謝居安……

他同張遮有什麼好說的呢?

姜雪寧在屋內坐了一會兒,終究還是坐不住,起身來站在外面屋檐下,朝著後山的方向望去。

院落里栽種著不少古松。

從後山的大門有一條長道通向此處,此刻卻有許多兵士把守在兩旁,誰從這條道上經過,在她這裡都能看個清楚。

可看了許久,也不見張遮。

她一顆心不由高懸。

直到過去了快有兩刻,才看見把守著的兵士朝著後面的方向望去,微微向前躬身,像是像誰行了禮。

姜雪寧心頭頓時一跳。

接著,終於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從後山走了出來。身上的傷口已經草草包紮過,但一身深藍的衣袍早已經被鮮血浸染成了一片墨色,面色更因失血過多而顯得有些蒼白。

沒事。

他沒事!

在看見他安然無恙的那一刻,姜雪寧只覺一顆心飽脹得要滿溢出來,控制不住地便向他快步走了過去:「張大人!」

張遮的神情竟如槁木一般。

她乍見他只有滿心的歡喜,也不曾注意到這小小的細節,唇邊已綻出笑容:「你沒事可真是太好……」

太好了。

話音未落,整個人眼皮卻是重了幾分,費力地眨了眨,身子輕輕地一晃一歪,竟然直接往後昏倒過去。

張遮心底一驚,還好反應得快,一把將她接住。

少女纖弱的腰肢不盈一握,面頰白皙而消瘦,卻是因為這些日來的奔波而疲憊,眼皮輕輕地搭上了,兩道細長的柳葉罥煙眉也舒展開了。

竟像是睡著了。

小寶原就在屋檐的另一旁看著,眼見著姜雪寧昏倒過去時,已嚇了一跳,便要衝下來扶人。

但看見張遮將人接住時,他腳步又不由一停。

隔著一段距離,他看見甬路那頭謝危靜靜地立著,看著遠處這一幕,卻並不走過來。而近處這位張大人面上的神情幾經變幻,最終還是歸於了一片冷寂的沉默,只將那位早已沉沉昏睡過去的姜二姑娘攔腰抱了,從他身旁走過,輕輕放回了房中床榻上,仔細地為她掖好了被角。

*

終於是下雪了。

通州城上空彤雲密布,陰風呼嘯,自日中時分開始便又冷了幾分,及至暮時,便紛紛揚揚下起了大雪。鵝毛似的雪片從空中飛落,沒半個時辰便蓋得城中屋瓦一片白,上清觀矮山的勁松之上更是堆疊了一叢叢的雪,遠遠望去竟似霧凇沆碭。

如果蕭定非沒記錯的話,這是謝危最厭惡的天氣。

金陵在南方,甚少下雪。

但時日久了難免有些例外的時候。

就有那麼一年,寒氣南下,夜裡一陣風敲窗,清晨起來一看,假山亭台,俱在雪中。金陵城內外,雅士雲集,倒是興高采烈,邀約要去賞雪。

當然也有些紈絝子弟來請他。

彼時謝危尚未參加科舉,但在金陵已素有才名。蕭定非想自己繡花枕頭一包草,這些個人附庸風雅少不得又要寫詩作畫,不如喊上謝危同去,正好他難得也在。

可沒想到他去到院中時,竟見門庭緊閉。

院中一干僕人都在忙著掃雪。

蕭定非覺著奇怪:「這雪尚未停,看著還要下些時日,你們便是這時掃乾淨了,過些時候又堆上,豈不白費功夫?」

度鈞那院子的人,都寡言少語。

也無人回答他。

倒是廊上劍書端了碗剛葯走過來,看見他,腳步一頓便道:「定非公子,先生今日不出門,您請回吧。」

蕭定非納罕:「他病了?」

劍書道:「偶感風寒。」

蕭定非頓覺無趣,肩膀一聳,便欲離開。只是臨到轉身的那一剎,眼角餘光一晃,竟瞥見劍書端葯打開門時,門裡飄出了一角厚厚的不透光的黑色帷幔,大白天里,隱約有幾線燈燭的光亮照出來。

他心裡頓時跳了一跳。

很快那門便關上了。

蕭定非卻覺出了幾分奇異的弔詭,然而好奇心起時,也不免思量思量自己在教中是什麼位置,終究不敢問什麼,更不敢多在這院落中停留多久。

外頭掃雪的僕人仍舊忙碌。

他壓了自己暗生的疑竇,趕緊溜了出去與那幫紈絝賞雪。

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,當日所見的那一幕仍舊時不時從他心頭划過,在他記憶的深處留下一個巨大的謎團。

本來今日這麼大的事情,謝危一箭射傷他,顯然是要來找他的。

可眼見上清觀大雪,蕭定非冥冥之中便覺得此人端怕不會來。

至少白天不會來。

果然一直等到天色發昏發暗,整座道觀完全被黑暗籠罩,前面才有一盞昏黃的燈籠,照著已經被清掃乾淨的甬路,朝著他這間屋子過來。

劍書、刀琴兩人都跟在他身邊。

一人提燈,一人撐傘。

到了階前,將燈籠一掛,油傘一收,才上前推開了房門,先瞧見了他,倒是極為有禮地喚了一聲:「定非公子。」

蕭定非已經躺回了床上。

屋內燒了暖爐,熱烘烘的。

他僅穿著白色的中衣,原本射穿他肩膀的箭矢已經取了出來,傷口塗了上好的金創葯,早止住了血,只是大夫囑咐不要隨意動彈,須得靜養。

謝危隨後才進來。

面容平靜,目光深邃。長衣如雪,木簪烏髮,確是一副真正世外隱士的雅態。

劍書在他身後將門合上。

明亮的燭光照在窗紙上,倒驅散了幾分外頭映照進來的雪光,讓他的面容看上去越發平和。

謝危道:「你腿腳倒很好。」

蕭定非弔兒郎當地笑:「可跑起來也沒有先生的箭快。」

謝危卻不笑:「可惜準頭不夠,怎沒把你腦袋射下來?」

蕭定非知道他對自己有殺心,凝視著他,半開玩笑似的道:「誰叫我於先生還有大用處呢?我便知道,謝先生是最恨我的。」

謝危一手搭在桌沿,未言。

蕭定非面上也沒了表情,只道:「誰叫我用著你最恨的名姓呢?」

這麼多年來,只怕是聽一次,便恨一回,一重疊一重,越來越深,永不消解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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